張惠雯
從2003年至今,青年作家張惠雯寫短篇已經寫了20年,她沒想到自己居然在寫作這條路走了這么久,并將繼續走下去。她生于1978年,祖籍河南,1995年赴新加坡留學,從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畢業后,2010年移居美國,現定居波士頓。旅居海外的生活激發了張惠雯用母語寫作的沖動,她用中文創作來緩解語言上的“鄉愁”。
2003年,張惠雯的《徭役場》獲新加坡國家金筆獎,也正是在這一年,她開始明白“什么是小說”,而在此之前的寫作,更多處在一種實驗和混沌狀態。2005年,張惠雯的《水晶孩童》再次獲新加坡國家金筆獎,隨后被評委余華推薦給《收獲》刊發,正式踏入了文學圈。
(資料圖)
從早期模仿沈從文的《古柳官河》,到寓言式小說《水晶孩童》,從寫還鄉故事的《飛鳥和池魚》,到書寫生活在美國南方的中產華人的《在南方》,張惠雯的寫作和她的生活軌跡息息相關。她的寫作隨心所欲,小說風格基本根據主題來決定。她自言對寫作沒有多大的“抱負”,純粹為了自己的熱情和快樂而寫。這種完全聽從于內心的寫作,讓張惠雯從中發現了生命的有趣和意義。
近日,張惠雯新作《在北方》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推出,其中收錄了9部短篇小說,主人公多是生活在清冷的美國北方的華人中產階層。從相對富足的日常生活中展開,張惠雯以自己對風景、天氣等自然元素的敏感營造小說氛圍,又用克制而精確的筆法漸次推進人物心理變化,抵達人性深處。她的小說沒有離奇的情節,也沒有太多的戲劇性,更多的是日常中的“小事”。
在小說家徐則臣看來,每位作家的寫作都像駕駛一架飛機,有的作家需要經過漫長的助跑后才能起飛,而張惠雯的寫作基本上是直升機式的原地起飛。“她的小說,在我認為沒有戲的地方開始拔地而起,因為很多小說看起來沒有特別強烈的戲劇沖突,故事脈絡起伏也不太大,而這種原地起飛,恰恰是一種巨大的能力。”
張惠雯認為,以前的新移民作品寫的多是如何在異國他鄉打工生存,而《在北方》聚焦的是海外華人中產階級解決了生存問題之后的心靈問題。孤獨和女性主義是她的兩個創作關鍵詞。雖然她寫的是華人移民的生活,但大家面臨的基本問題是相似的,比如家庭關系中的困難、婚姻關系中的掙扎,如何保持自由和獨立,等等。“不管在中國、美國還是歐洲,女性面臨的問題也是類似的,怎么從家庭關系和母子關系中保持自己的完整性、獨立性,這是不分地域的問題。”
談寫作
“鄉愁讓我開始用中文寫小說”
羊城晚報:回想寫作這20年,最大的感觸是什么?
張惠雯:最大的感觸是自己竟然在這條路上一直走到現在,而且顯然還會走下去。寫作應該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發現,如果沒有這個發現,我可能覺得生命并不怎么有意思、有意義。
羊城晚報:新加坡的這段生活經歷,對您的寫作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從熱愛文學的讀者到自覺的寫作者,這個轉變是怎么發生的?
張惠雯:這種轉變有個前提,就是新加坡的大學特別自由,我有大量的時間讀閑書。當時一周大概只有16個小時的課,課余時間我大多在文學院的圖書館度過。還有一個重要因素是思鄉病,突然到了英語的環境,鄉愁里就有了和母語分隔的痛苦。這種痛苦讓我產生了逆反情緒,越是被迫和我的語言分離,我就越愛它、珍視它,于是開始用中文寫小說。那時寫的是鄉土小說,想寫類似《邊城》那樣的田園牧歌、挽歌。但大學時的寫作是絕對的習作,沒找到自己的路,對小說的理解也不深。
直到2000年大學畢業后回國,偶然的機會,我在哥哥家讀到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很難形容我掩卷后的那種震撼,一夜無法入睡,覺得自己發現了小說的新魅力、新面貌和新方法。后來,我找了所有能找到的昆德拉的作品來讀,他的小說理論對我影響也很大。因為昆德拉,我開始喜歡現代派文學,并重新理解了一些古典派作家。雖然也還是青澀的探索,但從2003年開始,我覺得是我寫作的真正起點。
羊城晚報:您喜歡的作家很多,除了昆德拉,還有福樓拜、喬伊斯、普魯斯特、契訶夫,等等,這些作家對您的創作有怎樣的影響?
張惠雯:細說的話,有太多可以展開:語言、調性、風格……但最根本的是他們影響了我的寫作觀。他們讓我明白,小說首先應該是藝術。當我們評判其他藝術品譬如繪畫、雕塑時,第一標準是藝術審美,而不是其他功用。評判文學也應該這樣。如果藝術上失敗,其他功能也不成立。我是基于這樣的理解去寫作的。
談新書
寫小說的人應該抑制表達欲
羊城晚報:《在北方》收錄您近三四年寫的9部短篇小說,聚焦生活在美國北方新英格蘭地區的中產階層。這9個故事,在編排上有特別的構思嗎?
張惠雯:倒也沒有。就是把近年來主題較為接近、地理背景統一的篇目結集。編排目錄順序時,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把《玫瑰,玫瑰》作為最后一篇。我覺得它應該是“壓卷”的一篇,因為完成度最高。
羊城晚報:《在北方》之前,您還出版過它的“姊妹篇”《在南方》,當時您生活在美國南方溫暖的休斯頓。而寫《在北方》這里頭的故事時,您已經搬到了波士頓。您的文學創作和個人生活經歷,是一種怎樣的關系?
張惠雯:我的文學創作和“遷徙”相關。如果不是少小離家,可能不會對母語寫作有如此的執念,也不會寫這些移民題材的小說;從美國南方遷徙到北方,則有了《在南方》和《在北方》,故事、人物的氣質還是有變化的;而沒有離鄉,也不會有還鄉,也就不會有《飛鳥和池魚》里的還鄉故事。我很少在小說里寫自己具體的經歷,但我所寫的故事背景和生活軌跡息息相關。
羊城晚報:《二人世界》和《沉默的母親》,都精準寫出了成為母親后的細致變化。如果不是成為母親,不可能有這么切膚的體驗。寫小說也是您表達欲的出口嗎?
張惠雯:很多為人母的女性朋友對這兩篇小說表示感同身受。如果自己沒有成為母親、親自撫育孩子,不可能有這樣切膚的感受,也不太可能寫出這些細節。身為母親的經驗和巨大的身心變化,大概是唯一一個不經歷就難以描摹的經驗。
不過,不能說寫小說是表達欲的出口,只能說作者在寫小說時會動用自身的某些經驗。事實上,寫小說的人應該時常抑制住表達欲。如果小說作者過于以自我中心、太愛表達觀點和感受,就容易淪為宣泄或說教。只有當自我的經驗、感受能和他人的經驗相契合、呼應,才能喚起他人的共鳴,這種表達才是小說的、文學的,也就是我們說的普世性。
羊城晚報:《黑鳥》這篇小說表面上好像在講男女雙方在親密關系中的金錢觀不一致,但與其說這是中西方的文化沖擊,不如說是兩性對這段關系/情感的認知差異。就像您在新書分享會上說的,您更希望寫大家共同面臨的問題,不管是美國人、歐洲人,還是中國人。寫共通的情感境況,可以說是您創作的內核嗎?
張惠雯:可以這么說。我喜歡寫人類內在的、相通的東西。東方人、西方人,我們在人性上的差異并沒有那么大。英國小說家康拉德說文學能夠喚醒人的感受力、人類風雨同舟的感情,我非常認同。
談“抱負”
一邊寫作一邊做家庭主婦
羊城晚報:您提到,您寫短篇重點在人,不在離奇的情節,也不追逐熱點,而是將生活的東西變成好的短篇小說。您心目中的好短篇是怎樣的?
張惠雯:對,我不追逐離奇的情節和話題性的題材,甚至會刻意回避,這些東西太激烈喧鬧,會造成干擾,遮蔽那些更好的、屬于小說的品質。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這樣定義詩:“一種暫時的安寧穩定,對抗混亂喧囂。”我認為好的短篇小說也如此,它是小說里最接近詩的:藝術感、印象主義、瞬間的凝固……我寫日常生活,但并不是寫它的“日常”,而是溢出常規的那一瞬間、穩定中的動蕩,總之,要找到日常里的那點兒奇異之處。好的短篇小說,應該能夠喚醒人的感受力;它要有像音樂一樣的回旋性,能在你腦海里留下盤旋不去的東西;它也必須耐讀。
羊城晚報:之后您考慮過寫長篇嗎?在寫作上,您有什么抱負嗎?
張惠雯:目前還沒有寫長篇的具體計劃,但也許以后會寫。可能對寫小說的人來說,一生之中,總得寫個長篇,否則會覺得有點兒遺憾。但我想,我最多寫一部或兩部,我不會很喜歡那種苦活兒。如果抱負是指“成就”的話,我想我在寫作上沒什么抱負。寫小說對我來說就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希望能一直寫下去,保持住這種熱情和快樂,偶爾能寫出一篇讓自己滿意的小說。
羊城晚報:全職主婦的生活充滿重復和瑣碎,所以我很好奇,您的生活狀態和寫作狀態是怎樣的?
張惠雯:是的,家庭主婦要做的事情多且繁瑣,而且這些工作的效果不那么明顯。有時忙了一天,看起來又像什么都沒做。不過,上班也有上班的累和壓力,何況不少女性既要上班又要分出時間照料孩子和家庭。作為家庭主婦,我沒有太多可抱怨的,而且我喜歡在家待著,很宅。
剛有孩子的兩三年,我的寫作基本停下來了,因為孩子小,每天都在身邊,這是一份24小時的工作,非常疲憊。三年后,孩子去幼兒園,情況就有所好轉。他現在讀小學,我的時間和自由就更多了。雖然孩子上學以后,我還需要處理不少家務和雜事,但看書、寫作的時間還是有一些。另外,我們家帶娃的分工比較明確,我和先生每晚輪流帶娃,每人每隔一天就可以有個屬于自己的晚上。所以,目前覺得生活和寫作平衡得還可以。
做家庭主婦,如果沒有保留自己的一點愛好,或者說自己沒有在做些事(哪怕是很小的事),可能會有身份焦慮,除非你真的非常喜歡料理家務。我得益于可以在空閑時寫作,而寫作和居家很契合。簡·奧斯汀和埃米莉·狄金森都是邊料理家務邊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