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的巫性,終于有人寫出來了
作家焦典?|?由出版社提供
近期,余華、莫言等作家參與的《我在島嶼讀書2》熱播。在聽到經典作家聲音的同時,一些青年作家的聲音也逐漸展露鋒芒,焦典便是其中一位。
(相關資料圖)
她的《孔雀菩提》里,一種陌生感撲面而來。在城市與雨林、摩登城市與古舊傳說之間,云南大地騰躍于天馬行空的想象故事。小說中的人物雖然生長在土地上,卻又某種脫離于這個嚴絲合縫、循規蹈矩的世界。
《孔雀菩提》是青年作家焦典的首部小說集,她的身上有著很多標簽:她是歐陽江河、莫言的學生,作品曾發表于《人民文學》《十月》《花城》《文藝報》等平臺。
當卸下了這些標簽,對于文學這件事本身,焦典有怎樣的思考?云南的自然地理環境為她的故事帶來了什么?她又是如何理解莫言在序中所說的“巫性”的?帶著這些問題,我們和焦典聊了聊。
?采寫?|?張文曦
?編輯?| 程遲
“是云南選擇了我”
硬核讀書會:《孔雀菩提》這部小說集里的11個故事都發生在云南雨林,有一種特別的云南邊疆特色,為什么會選擇云南作為故事發生的地點?
焦典:小時候在一本雜志上,我看到了一篇文章,是講小雞仔的“烙印現象”,說的是小雞第一次睜開眼看到的生物,就會被它認為是自己的母親。云南是我的“烙印”,我睜開眼看到的是它低低的云,是它薄而脆的風,在晾曬的床單上留下了好看的形狀,出生時我看到了,所以我不會再忘記。
柏拉圖在《論詩的靈感》中說:“我們將不會終止我們的探索,我們所探索的終結,將來到我們出發的地點。”小說同理、文學同理,我們的人生也同理。走啊走,走到最后,抬眼一看,還是走回了出發的地方。我從未主動去“選擇”云南作為故事的發生地,是云南選擇了我,是云南帶著它的氣息和故事,向我走來。
《路邊野餐》劇照。
硬核讀書會:這種云南邊疆書寫的氛圍感是從何而來的?是依靠實地考察還是主觀想象呢?
焦典:我多么想說,這是我實地考察得到的。那個在濃密潮濕的雨林里,穿著雨靴追蹤大象蹤跡的人是我;那個在業已敗落的山中工廠前,“咔噠”一聲踩到地雷的人是我;那個在雪山前回頭的人是我;那個用火焰燃盡白孔雀最后一根羽毛的人是我。但是,很可惜,不是。
其實,博士入學面試的時候,余華老師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他問我,我本人其實是生活在城里的小孩,但為什么小說里好多寫的都是一些山里的、寨子里的故事?我告訴老師,因為我爺爺就是地質隊的,我的爸爸也是,他們就是在山里、在寨子里。有些地方,他們去過;有些故事,他們見過。他們告訴了我,那些東西就像底片一樣留在我的腦海里。
《路邊野餐》劇照。
硬核讀書會:當你寫到云南的女性時,筆觸尤其細膩,呈現她們的故事時也更加切膚和敏感。為什么會對家鄉的女性的書寫特別感興趣?
焦典:不僅僅是對家鄉的女性,其實我對女性書寫都特別有熱情,我也希望自己能為女性寫作的事業貢獻一份力。在上大學之前,我沒有深入想過太多,上大學之后,我經過一些課程和書籍的洗禮,才算開了“女性視角”的這一只眼。
我開始注意到生活中其實女性有很多隱痛,這種隱痛是非常有文學性的,不是明面上的打你罵你,或者直接的虐待、歧視,而是你的爸爸媽媽、你的老師、你的周圍人都說你很幸福,覺得你過得很好時,你自己內心的那一個大大的問號。更可怕的是,有時候你連這一個問號都沒有冒出來過。
加上家鄉這個限定后,我不得不承認,這種隱痛變得直接和強烈了。我成長起來的氛圍從未讓我覺得,人因為生下來的性別不同,未來的人生就會天差地別。
但是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做志愿服務的志愿者說,他們一開始捐贈物資給云南山村里的女孩,但是發現這些東西最后都落不到她們手上,會被父母拿給家里的哥哥和弟弟。后來他們就捐贈性別偏向特別明顯的東西,比如粉紅色的書包、粉紅色的花棉衣,可是等他們再次去到那里,發現路上都是穿著粉色棉衣的男孩們。所以,我不得不寫。我沒有張桂梅老師那樣決絕的意志,但至少,我還能寫。
《路邊野餐》劇照。
留白、逃離與巫性
硬核讀書會:莫言在為《孔雀菩提》一書寫的序中,將你小說中的人物(尤其是女性角色)描述為“帶有幾分巫性”。你覺得你的人物身上是有這種巫性的嗎?你又如何理解這種巫性呢?
焦典:在莫言老師說出“巫性”之前,我其實大腦的詞典中沒有這個詞,老師說出后,我覺得概括得真好。確實,我的小說中的人物都或多或少有著某種“巫性”。
我覺得我不是在寫“巫性”的人,而是我認為人就是有“巫性”的,因為我相信在我們嚴絲合縫、循規蹈矩的世界之外,確乎還有那么一個世界:那里的樹也有野心勃勃的欲望;孔雀和魚在夜晚會出來幽會,沒有人會指責它們不應該相愛;那里有格格不入的丑陋動物會愛我們,毒蘑菇和失蹤的人會愛我們,還有冰雹,還有野火,還有一切陡峭的事物會愛我們。
《孔雀菩提》
焦典 著
新經典文化| 新星出版社?2023-8
硬核讀書會:你寫的很多故事里人物最后都有逃離的行為,比如《昆蟲墳場》里離開那個出租屋的脆梨,比如騎著六腳馬飛走的春水。為什么會如此喜歡“逃離”的這個意象?
焦典:逃離,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一種文學的母題了,和生、死、愛、離別一樣。不光是中國,像美國文學的一個重要的,甚至是基本的特質就是逃離。最開始就是一批清教徒乘坐著“五月花”號漂洋過海,逃離被壓迫的地方,想去到他們心中的“應許之地”。這個傳統可以往前推到《圣經》和《出埃及記》。
而且,我最鐘愛這一母題在女性話題的照射下所能折射出的光彩。比如門羅的小說經常書寫婚姻中的女性,表現女性作為主婦的困獸之斗。像她的《伊達公主》就是一篇逃離的故事:面對有著強烈宗教信仰的母親,伊達選擇做一個無神論者。面對讓自己留在家里的父親,伊達只身逃到了城里,再也沒回去。哪怕在結婚后,伊達也在不斷地逃離社會對于一個女性的規訓,在身體和精神上一次又一次地逃離。
但是逃離并不意味著萬事大吉,最經典的就是“娜拉出走后怎樣”之問。面對一個整體性、結構性的困境,逃離也許真的無法從根本上改變什么。但是那又怎么樣呢?也許我們真的不是能改變世界的偉大人物,但我們總還有逃離的權利。也許直到最后都到達不了一塊屬于我們的“應許之地”,但一路走過來的軌跡,也算描繪了我們靈魂自由的輪廓。
《玩偶之家》(1973)劇照。
硬核讀書會:你的故事里有很多和動物有關的意象,比如大象、鱷魚、六腳馬,在寫作的過程中,你是如何選擇并想象這些動物在故事里發揮的作用和角色的?
焦典:大象的耳朵又大又有勁,所以真正的大象耳朵一扇就可以飛到樹上、飛到云上、飛到月亮上,真正的大象會很輕盈,一點也不笨重,它生活在自己的雨林里就像魚生活在水里,每一陣風驚起的波紋都會引起它的警覺,尾巴一搖就會消失。鱷魚的瞳孔尖尖的,很恐怖吧,但它可是從白堊紀一直活到了現在啊,它心中的故事會像很老很老的老人一樣多。至于馬,很多年前我就有一匹白馬,我騎著它一躍就過了瀾滄。我就是這樣選擇并想象了它們。
《宇宙探索編輯部》劇照。
硬核讀書會:在讀這部小說集的時候,作為讀者我感覺到其中一些故事經常似真似幻。比如《鱷魚慈悲》中最后在池塘里和鱷魚相遇的老池,讀完后我會想,老池是否真的變成了一只鱷魚?還有《木蘭舟》里連劃船的槳都沒有帶走就坐上小舟遠去的玉恩奶奶究竟去向何處?為什么會設置這樣一種亦真亦假的結尾留白呢?
焦典:因為我也不知道他們穿梭到哪一個平行宇宙里了。我從來不覺得他們只是一些印在紙上的油墨符號,他們就是存在的,只不過存在于另一個時空里,寫小說就是在寫另一個時空里的真實生活。而宇宙會給每一種可能以可能,對嗎?
一切只是概率問題,所謂的命運就是說,大概率會怎樣。比如現在我坐在這里,回答著問題,但是也有千分之一的幾率,我突然心血來潮站起來決定去登雪山了。那就會有千分之一個宇宙,那里面的我,正收拾著裝備行囊。
所以,我寫不下結局,因為在某個時空里,也許老池這個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的老地質隊員,會被鱷魚托舉上岸,重新獲得活著的勇氣,而那位古怪又灑脫極了的奶奶,會坐著小舟一直游進太平洋,給那些海中巨獸一點顏色瞧瞧。
《宇宙探索編輯部》劇照。
硬核讀書會:對于那些亦真亦假的留白部分,你在寫作時自己有預設一個真正的答案嗎?還是自己也沒有預設呢?
焦典:我自己也沒有答案,宇宙都不預設答案,我又怎么敢預設某種“一定”呢。
戴著鐐銬,擺脫桎梏
硬核讀書會:在之前的一個采訪中,你提到過“想為一切不能發聲的人發聲,相信有公平、自由;想去和所有的動物植物交談,相信萬物有靈,我們并不孤獨”。當你書寫那些“不能發聲的人”的時候,你會采用什么樣的技巧?
焦典:我可能會運用一些詩歌思維的技巧,比如更多的隱喻和象征,畢竟我一直覺得,詩歌是這個時代最后的秘密。
《路邊野餐》劇照。
硬核讀書會:你在北京師范大學考取了莫言老師的博士生,在學習過程中也不斷地接觸到很多像畢飛宇、歐陽江河等當代作家。讀了如此多前輩的文學作品之后,你在寫作中如何去逃離他人視角的桎梏和套路呢?
焦典:很巧,上周在南京的新書分享會上,葉子老師也提到了這一點。她覺得我的作品,一眼看上去,其實看不太出來是受了誰的作品的影響、最近在讀什么書。
如果是初學的寫作者,我覺得不必要擔心這個問題,寫就好了,只要寫出來的是好的就行,管它是不是太像誰。但如果是真的想在寫作上走得比較遠的話,那肯定就要去尋找自己的聲音了。那我就分享當時畢飛宇老師教我的一句話——“別害怕,什么都寫,什么風格都玩玩”,最后一定會找到自己的。
《地球最后的夜晚》劇照。
硬核讀書會:短篇小說需要在有限的篇幅內呈現人物的命運,并附帶自己的理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寫短篇小說像是“戴著鐐銬跳舞”。你如何在有限的篇幅內探索寫作的可能性?是更偏向于克制、留白,還是更偏向于張揚的寫作方式呢?
焦典:我會更偏向于用克制和留白的方式,但是這種克制和留白更多的可能是敘事架構上的、情節編織上的。
當然,這可能也跟我自己寫作詩歌有關,詩歌語詞和邏輯鏈條就是會有很多的跳躍和空白。在小說里,我也傾向于這樣去處理。因為我覺得短篇小說和長篇不同,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可以給你慢慢成長、慢慢探索,給你枝節叢生,蔓延延宕。它就是一個截面,快速、緊密,天然地帶著緊迫感。
這不僅僅是說一種文字帶來的氛圍,而是短篇小說的寫作本身——情節的安排、結構的編織、對話的儉省,在極為有限的字數內,要求你創造一方精巧的洞天。但是在語言的層面上,我還是比較喜歡張揚的、恣意的,有時候可能都讓人覺得有些“過了”。我喜歡讓語言汩汩流淌起來,讓它自由隨意地爆裂開去。
《遺忘愛達荷》
[美]艾米麗·盧斯科維奇 著
楊揚 譯
新經典文化| 南海出版公司?2023-8
硬核讀書會:現在在讀的書是什么?能否介紹一下自己最喜歡的詩人和作家?
焦典:其實就是最近新出的一些作品,然后還有韓國作家金愛爛的《滔滔生活》和美國作家艾米麗·盧斯科維奇的《遺忘愛達荷》,兩位也都是女作者。還有為了寫論文在看的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和阿多諾的《美學原理》。
我喜歡的作家和詩人還蠻多的,非要舉例子的話,我比較喜歡胡利奧·科塔薩爾的小說,他的短篇小說《南方高速》一度讓我非常震動。在一場現實到無以復加、又奇幻到無以復加的大堵車后,科塔薩爾在最后寫道:“為什么深更半夜在一群陌生人的汽車中,在誰都不了解誰的人群中,在這樣一個人人目視前方,也只知道目視前方的世界里,要這樣向前飛馳。”
校對丨楊潮
采寫丨張文曦
編輯丨程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