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夫卡作品的部分中英文版本 黨云峰 攝
今年是奧地利作家卡夫卡誕辰140周年,我國多地就卡夫卡的作品以及與中國的關系等話題展開研討。卡夫卡影響了世界上很多作家包括中國作家的創作。他雖然沒有踏上過中國的土地,卻閱讀了很多中國典籍,并寫了多篇中國題材的小說,例如《往事一頁》《一道圣旨》《中國長城建造時》《中國人來訪》等,為文化交流作出了貢獻。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卡內蒂甚至認為:“不管怎樣他可以說他的一些短篇小說進入了中國文學之列。18世紀以來歐洲文學一再采用中國的主題,但是卡夫卡是西方可以提出的從本質上說屬于中國的唯一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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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的作品已有多個中譯本。卡夫卡非常向往中國,在小說、書信、談話錄中多次提到中國。雖然卡夫卡的作品晦澀難懂,但我國讀者有時會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部分原因在于他在其中加入了對中國文化的理解。
卡夫卡作品的主旨
卡夫卡的三部長篇小說《審判》《美國》《城堡》都沒有寫完。學者帕維爾提到:“他(即卡夫卡)和勃羅德總是稱之(未完成的無標題手稿)為‘美國小說’,但其實他自己傾向于將其取名為——《失蹤者》……這部小說也第一次表現了卡夫卡后來的三部長篇中不斷出現的主旨(后來勃羅德將這三部小說稱為‘孤獨三部曲’):內疚和懲罰、兒子們的背叛、父親們的勝利、父親們為懲罰不拘的行為而驅逐了兒子們的權力,以及死亡這一種終極孤獨。”
為什么讀者對未完成的小說仍然抱有閱讀的熱忱?學者詹姆遜給出的答案是:“任何一個不帶偏見的讀者都會發現,閱讀卡夫卡的作品,會使我們陷入一種幾乎無窮無盡的選擇之中,我們在正面和反面之間來回奔波、搖擺不定,而正反兩面的任何一方,都可以繼續展開,導致難以窮盡的多種結果,由此循環往復,以至無窮。這一無窮的過程隨時可以終止。這就是為什么卡夫卡的多個文本雖然沒有‘完成’,但絲毫不會影響一般讀者的閱讀的原因。”
奧登認為:“他(即卡夫卡)的困境就是現代人的困境。”這正是卡夫卡的作品能引起讀者巨大共鳴的原因,他寫出了現代人普遍存在的困境。例如,卡夫卡在寫于1922年的小說《饑餓藝術家》中塑造了一個為了實現表演的藝術理想,突破自己的表演局限而不顧生死的藝術家。演出經理規定每次的饑餓表演最高期限為四十天,因為根據經驗全城人對表演的興趣最多持續四十天。但藝術家反問:為什么剛到四十天就停止表演呢?他可以無休止地餓下去,為什么在他表演到緊要關頭時停止表演?他還沒有真正精彩地表演過一回,他還能繼續表演下去,他要成為空前偉大的饑餓藝術家,他要超越自我達到表演最高的境界。可是經理卻阻止他,也沒有任何人真正地理解他。他在一個沒有計算時間、沒有任何觀眾的籠子里,通過肉體的消滅達到藝術的巔峰和精神的升華。
面對三部未完成的長篇小說,帕維爾提出一個觀點,認為:“從1912年9月到1917年10月,他寫給菲利斯·鮑爾的500多封信也可以稱作是他最長的小說,他唯一完成的長篇小說。”卡夫卡給菲利斯的信體量巨大,內容豐富。例如,卡夫卡在1916年5月給菲莉斯的明信片上寫道:“如果我是一個中國人,而且馬上坐車回家的話(其實我是中國人,也馬上能坐車回家),那么今后我必須強求重新回到這兒。”這是卡夫卡向往中國文化的體現。
卡夫卡筆下的中國
卡夫卡讀過很多中國典籍。卡夫卡在1912年11月24日給菲莉斯的信中,提到了清代袁枚的詩歌《寒夜》:“寒夜讀書忘卻眠,錦衾香燼爐無煙。美人含怒奪燈去,問郎知是幾更天?”此后,卡夫卡多次就這首詩跟菲莉斯進行探討。在小說《獵人格拉庫斯》中,格拉庫斯對市長說:“我總是處在通往天堂的大階梯上。我就在這漫無邊際的露天臺階上游蕩,忽上忽下,忽右忽左,始終處在運動中。我從獵人變成了一只蝴蝶。”卡夫卡的這段描寫顯然受到了莊子寫的莊周夢蝶的故事的影響。
在看到雅諾施把老子的《道德經》的第一個捷克譯本帶到公司時,卡夫卡說道:“我深入地、長時間地研讀過道家學說,只要有譯本,我都看了。耶那的迪得里希斯出版社出版的這方面的所有德文譯本我差不多都有。”卡夫卡還打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了《論語》《中庸》《道德經》《列子》和《南華經》。值得一提的是,卡內蒂提出異議,認為雅諾施把《禮記》誤認為是《中庸》了。卡夫卡在提到讀《道德經》的感受時說:“老子的格言是堅硬的核桃,我被它們陶醉了,但是它們的核心對我卻依然緊鎖著。我反復讀了好多遍。然后我卻發現,就像小孩玩彩色玻璃球那樣,我讓這些格言從一個思想角落滑到另一個思想角落,而絲毫沒有前進。”卡夫卡閱讀《道德經》的過程,多像卡夫卡的小說《城堡》中想進入城堡卻一直被拒之門外的K。
作家博爾赫斯在《卡夫卡及其先驅》一文中提到卡夫卡的四個先驅,包括芝諾、韓愈、克爾愷郭爾、布朗寧。博爾赫斯認為:“在文學批評的詞匯里,‘先驅者’一詞是必不可少的,但是要盡量剔除有關論爭和文人相輕的聯想。事實是每一位作家創造了他自己的先驅者。作家的勞動改變了我們對過去的概念,也必將改變將來。”作家不僅寫出了好作品,還為人們審視過去的作家的作品提供了新的視角。例如韓愈在《獲麟解》中提出的悖論,到了卡夫卡筆下,就成了《城堡》中永遠走不進城堡的K,《中國長城建造時》中分段而筑的優勢、劣勢,《一道圣旨》中走不出重重宮殿的使者,《饑餓藝術家》中用死亡來證明的表演極限。
對卡夫卡的翻譯和接受
卡夫卡作品的英譯本出現得比較早,愛德溫·繆爾和妻子薇拉用英文合譯了《城堡》(1930年出版)、《中國長城的建造》(1933年出版)、《審判》(1937年出版)、《美國》(1938年出版)等。人人文庫中的三本卡夫卡作品,包括《小說集》《城堡》《審判》,至今用的仍然是繆爾夫婦的英譯本。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庫切在《異鄉人的國度》一書中講到翻譯卡夫卡作品的時候,提到:“繆爾夫婦認為,翻譯卡夫卡時,譯者所面臨的最大挑戰,就是如何做到既忠實卡夫卡的原文語序——當然得服從于德文語法規則——又能使英文讀起來自然流暢,像地道的英文。”庫切還提到繆爾夫婦翻譯《城堡》時存在的問題:“繆爾夫婦翻譯時所持標準太不嚴謹,這使他們無力擔當起《城堡》解釋者的任務。其實,《城堡》這部作品寓寫實于夢幻之中,目的就是批判無處不在的行政官僚作風……譯者遇到麻煩時,逐字逐句地翻譯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無可指責,總比繆爾夫婦的胡亂猜測要好……更有甚者,繆爾夫婦時常或有意或無意地犧牲了對卡夫卡原文的忠實,以遷就自己對整體的理解。”
早在1930年,我國就有了對卡夫卡的簡短介紹。1996年,河北教育出版社推出十卷本《卡夫卡全集》,是卡夫卡作品中譯、進行卡夫卡作品研究的重要里程碑,第二版改為九卷本,2015年又由中央編譯出版社修訂再版。此外,各種小說集、散文集、精選集等也有數十種。作家宗璞、莫言、余華等人的創作受到卡夫卡的影響,余華說:“卡夫卡解放了我。”作家殘雪則被稱為“中國的卡夫卡”,還寫出了專著《靈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格非認為:“卡夫卡的小說與傳統的小說一樣,都具有一個經典的結構模式:行為(使命)—困難(障礙)—困難的克服(矛盾化解或使命完成)。如果說,卡夫卡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這一敘事模式,那就是他把主體面對的困難與使命的完成之間的距離無限地延展了,也就是說克服困難變得不可能。而且任何個體都不會抵達目的地。”
閱讀的意義是什么?卡夫卡認為:“如果我們讀一本書,它不能在我們腦門上猛擊一掌,使我們驚醒,那我們為什么要讀它呢……一本書必須是一把能劈開我們心中冰封的大海的斧子。”閱讀是心靈的共振,卡夫卡還希望人們不要只關注書本而不關注生活,提出:“他們(發行人維內肯和他的朋友)到中國古老文獻的譯本里探求現實,而不去耐心地閱讀自己的生活和責任的原文。對他們來說,前天似乎比今天更容易理解。而實際上,不論何時何地,真理都不可能像自己生活的時刻那樣易于被人接近和理解。”那么寫作的意義又是什么呢?卡夫卡在致菲莉斯的信中提到,“我的生活方式完完全全是為了寫作。如果它有什么改變的話,那也可能僅僅是為了更好地適應寫作”“寫作就是敞開心扉直至超越極限”。卡夫卡在寫的最后一篇小說《約瑟芬女歌手或耗子的民族》中提到,小老鼠約瑟芬認為,她的歌唱即使不能消除不幸,至少也能賦予我們力量去承受不幸。或許這就是卡夫卡心中文學的力量。
2023年8月9日《中國文化報》
第4版刊發特別報道
《卡夫卡:“如果我是一個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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