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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編輯部
通常,提起鄉村教育,
(資料圖)
我們往往會聯想到老舊破敗的校舍、昏暗雜亂的教室、暮氣沉沉的教師團隊、土里土氣的孩子們……
但在山東濰坊市峽山區,我們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
這里有200多個自然村,村村通校車;
鄉村小學校舍雖舊,卻窗明幾凈,屋舍儼然,
各校依托當地生態環境、歷史文化資源,
搭建了特色課程和校園景觀;
不算高大軒敞的教學樓里,隨處可見創意十足的學生作品;
學生們健康快樂,面對來客彬彬有禮,落落大方……
峽山這樣的小縣城,在國內有很多,
但峽山這樣的鄉村教育生態,在國內卻十分罕見。
如何在相對欠發達的生態保護區,
建成一座教育的理想國?
我們把目光對準了濰坊市教育局峽山分局,
投向了教育分局局長韓相福。
——原文首發于 《當代教育家》雜志
202305期·封面人物
山東濰坊市教育局峽山分局局長 韓相福
01
有了課程智慧,
天地萬物都是教育資源
2009年4月,山東臨朐縣教育局會議室。
局領導、城區校領導們圍坐桌前,熱火朝天地討論著承辦“山東省農村藝術教育工作現場會”的規劃,這場大會是臨朐縣近年來少有的展示機會。討論進入關鍵環節:哪所學校能承辦全省現場會?
會議室里陷入了短暫的寂靜——早些年,臨朐還算不上山東省的經濟、教育強縣,當年藝術教育更是相對薄弱。人人都想辦,人人都怕辦不好。
這時角落里響起一個聲音:“我們可以試試看。”
人們循聲看去,發現講話的是 韓相福,海爾希望小學校長,目光中不由得多了幾分同情。受限于地理位置和發展條件,這所鄉村小學還沒有專業藝術老師,教師平均年齡接近50歲。
沒有音樂美術老師的村小,要承辦全省藝術教育現場會?局領導反而來了興趣,請韓相福談談自己的想法。韓相福也不含糊,三言兩語就說服了領導,爭取到承辦現場會的機會。
那天下午,韓相福說了什么?時任臨朐實驗二小教導主任的侯忠彥記得很清楚:
“農村學校的藝術氛圍不是靠一兩個老師帶出來的,也不是一兩個月就能準備出來的,是靠全體師生憑著熱愛慢慢經營出來的。我們海爾小學的藝術教育早就成了全體老師共同開發的課程,我們已經默默生長了很多年!”
一個月后的全省現場會上,海爾希望小學和學生們果然技驚四座。
首先令人驚嘆的是校園環境,學校外墻上是兩幅五六米長的山水長卷,畫上是校園背后的沂山景色;小菜園里草木蔥蘢,竹籬笆和鵝卵石小路又平添了幾分詩意;校園里正在舉辦“農業技術展”,樹蔭下擺著鋤頭、鐮刀、木犁、廢舊拖拉機等一系列農機具,樸素的標志牌上寫著“人類農業技術發展簡史”;不遠處還有一座后現代主義小雕塑“數學之美”,金屬外殼上是學生們寫的數學公式;就連路燈也別具特色,大小錯落有致,許多校園景觀還有專門的小燈照明,上面是學生手繪的裝飾畫。
更有沖擊力的,則是豐富多彩的藝術社團。這所只有61位老師的村小里,居然藏著二十多個社團。腰鼓團和呂劇團的表演風格質樸,極具鄉土文化的張力;樂團由小號、葫蘆絲、長笛等組成,雖然演奏技巧未必精湛,但學生們都能樂在其中;器樂團一曲奏完,幾位學生和韓相福又舉起樂器,為合唱團伴奏……此外,還有各具特色的麥稈畫、糧食畫、鉛筆屑畫、布貼畫展覽。
來訪的校長局長們目不暇接之余,紛紛發問:“你們從哪兒請的校園設計師?村小學怎么能聘請這么多藝術老師?”
韓相福和老師們的分享令大家贊嘆不已。
菜園不必說,花木成畦手自栽,籬笆是老師們自己扎的,鋪路的鵝卵石也是老師們去河灘上撿的。
“農業展”和創意路燈的來源差不多,都是四鄰八鄉撿來的。那批廢棄路燈的型號不一樣,老師們只好挑選高大的做道路照明,亮度不夠、歪歪扭扭的則去做景觀燈。至于燈身斑駁破敗就更好說了,孩子們一起動手,畫上圖案便是。
“數學之美”的前身是一批淘汰的多媒體機箱。韓相福舍不得賣廢鐵,就拖到一起擺個造型,花了半天工夫焊接起來,請學生們寫上印象最深的數學公式和符號。
校舍墻上的山水長卷,是前些年的冬天,韓相福自己畫的。他打開車燈照明,踩著梯子,晃晃悠悠畫了兩個晚上。
藝術社團也完全自籌自建。
2001年韓相福擔任校長不久,發現“校園里居然一把樂器都沒有”,就鼓勵老師們學樂器,組樂團。大家不肯,怕出丑,韓相福不知從哪兒淘換來一把葫蘆絲,當著大家的面,咿咿呀呀地吹了一周,周五放學時,他給老師們完整地演奏了一首曲子,得意又誠懇地說:“我這種五音不全的人都能學會,你們還怕啥?帶著學生一起練練唄,咱們又不當音樂家,就當是玩兒了。”
抱著“就當是玩兒”的心態,老師們引入了口琴、小號、笛子、腰鼓,帶著孩子們一起玩起來。后來他們又玩起了麥稈畫、布藝、糧食畫。對于20年前的希望小學來說,素描、油畫、水粉或許稍顯遙遠,但他們對麥稈、五谷雜糧、布條卻天然親近,幾乎無師自通地完善了繪畫工藝,拿出了不少精彩的作品。
韓相福在海爾希望小學16年,唯一喊過的口號是“可以不升官,可以不進城,不能不快樂,不能不成長”。在韓相福的引領下,一群年近半百的老師,憑借對教育的熱愛,靠著創造的快樂,玩兒出了幾十個“田園社團”。
課程的種子在歡聲笑語中萌發。
有喜歡呂劇的老師,請來鎮上唱呂劇的大爺大媽給孩子們授課。老藝人們文化有限,師生就一起幫著記錄唱詞,編制簡易教材。后來孩子們嫌《李二嫂改嫁》《劉海砍樵》這類故事太復雜,沒意思,央求大爺大媽“唱點好玩兒的”。
韓相福抓住這個契機,邀請民間藝人和幾位老師,一起借著呂劇旋律唱兒歌,又創編了不少符合兒童審美的新作品;還在此基礎上編制了適合小學低段的“兒童呂劇”、適合高段的“廣場呂劇”課程手冊。熱熱鬧鬧的唱腔背后,是文學、音樂和民俗文化的整合與浸潤。
于是,展現在全省來賓面前的,不僅是生機勃勃的農家藝術展、鄉村音樂會,更是海爾希望小學快樂經營多年的課程體系。誠然許多演奏并不規范,有些作品還不精致,但孩子們演奏時的陶醉神情,沖擊著現場每個人的心。
榮譽紛至沓來——臨朐縣獲評省藝術教育示范縣,海爾希望小學成了全國學校藝術教育先進單位,他和團隊后來拿了國家級教學成果獎。
許多年前,法國思想家雷蒙·阿隆與讓-保羅·薩特在酒吧閑談時,阿隆說:“一位哲學家,即使面對一杯酒,也能從中抽象出哲學來。”這讓薩特頗為激動——一位哲學家能從最基本、最簡單的事物中,展開無限的可能。
許多年后,韓相福說:“教育資源中,最重要的是課程資源;課程資源里,最寶貴的則是教師的課程智慧。有了課程智慧和教育敏感,天地萬物都是我們的教育資源。”
02
用課程創新破解鄉村教育沉疴
在海爾希望小學做了16年校長后,韓相福決定換換環境,前往濰坊峽山區,在 二七一教育集團旗下的峽山雙語小學(以下簡稱“峽小”)擔任校長。
峽小是一所新建的“現代化農村學校”。6000名學生中,超過95%的學生來自周邊農村,學生的成長環境、家庭背景、思維慣性,都是鄉土的、保守的,許多家庭對教育的認知,還停留在“分數就是硬道理”層面。而這所學校又配備有高規格的體育館、恒溫泳池、創客空間、藝術基地等現代化設施。超越傳統,探索未來教育模式,是峽小發展的客觀追求。
當農村娃住進現代化學校,當一心考高分的家長遇到未來教育,如何調和?韓相福的答案仍然是“課程”。
經過多年積累沉淀,韓相福為峽小量身打造了一套“I課程”體系。
I課程的內涵頗為豐滿,它的最高追求是“為每一個孩子而設計”的,“我(I)的課程”;有趣(Interesting)、個性化(Individualized)、有創造力(Inventive),以及互聯網+(Internet+);又根據國家課程標準,劃分為體育、語文、數學、英語、藝術、探索、生活七個子項。在真實問題的驅動下,“I語文”“I藝術”們彼此融合,交相輝映,組成一個個長線主題項目。
比如“泥巴里長出樂隊”的陶音項目課程,最初來自幾位學生玩膩了音樂教室的樂器,想自己做點樂器玩玩。社團老師們一拍即合,帶著感興趣的學生利用陶土和瓷泥,試制了一批陶笛。孩子的好奇心無窮無盡,吹響自己做的陶笛后,總覺得音色不夠完美。于是數學、科學、綜合實踐老師加入研究,從測量計算、體積、密度、質量、力學等維度入手,引導孩子們不斷改善工藝。
孩子們用幾年的時間,最終搭起一條陶笛“生產線”來,又用品控穩定的陶笛排練曲目,組建了自己的樂隊,也就是今天的“陶音社團”。
這類“童心驅動”的I課程還有很多。比如某次雨后開學,孩子們發現校園門口積水嚴重,上學很不方便。不少人問:“咱們學校有下水道啊,為什么還會積水呢?”科學老師張云霞就帶著學生討論,把問題拆分成“什么樣的路面更容易積水?”“峽小的平面規劃和地下管網長啥樣?”“什么樣的下水道排水更快?”等子問題,接著大家分組查資料,試著解決問題。
當然,隱蔽工程、流體力學、材料學對孩子們來說還有些遙遠,大家最終沒能徹底解決問題,但設計出了能透水的地磚、排水效率更高的下水口。有些學生還對城市內澇、海綿城市產生了興趣。“對于‘I探索’系列課程來說,呵護好奇心,提出新問題比解決問題更寶貴。”張云霞說。
課程建設也悄然塑造著區域教育的微生態。即便是再忙于工作的家長,也能注意到孩子們在課程中的變化,比如“開始主動讀書了,還會自己查資料”,比如“思考問題的樣子像個專家學者”,比如“朋友多了”“假期里盼著上學”。城鄉學校也會不自覺地以峽小為比較對象,大家的思維方式從“分數才是硬道理”,慢慢變成了“只會考試可不行”……
許多時候,學校頂層設計解決不了的問題,韓相福也會交給課程解決,用師生真實生成的內容給學校添磚加瓦。例如他初到峽小時,發現孩子們經常浪費紙張,“很多草稿紙只寫上兩筆,就團成一團,隨手扔著玩兒了。有的練習本還空著一半就進了垃圾桶。”韓相福素來節儉,瞧著心疼,小細節背后有大問題。
但小細節也可以撬動大課程。各科老師在韓相福的啟發下,設計了一個“品格銀行”課程。
這個課程的核心是垃圾分類與回收。老師們先帶學生討論,為什么敬惜字紙是傳統美德?為什么要回收垃圾?可回收垃圾會產生多少價值?當然,韓相福不會安排專門的德育活動,而是在詩文誦讀、繪制統計圖表、計算成本與價值的過程中浸潤節約意識。
接著,“班級儲蓄箱——品格銀行——垃圾回收站”的線路正式運行。各班自行監督節約用紙情況,學生們將用完的紙張等回收,由學校統計、變賣,再充值到每個學生的賬戶里。這筆積蓄可以購買學習用品,或以班級、年級為單位用于公益事業。品格銀行行長、出納、會計等運營崗位完全由學生擔任。對小學生而言,使用真實的人民幣交易,是財商教育的絕佳契機。
這一課程被華東師范大學收入“技術支持跨學科學習”重點案例集。直到韓相福離開峽小,這一“銀行”仍在平穩運行著。
韓相福說:“要培養學生節約的美德,開班會或是開展主題教育,都比做課程更輕松。但要凝聚共識,構建一所學校的價值認同,沒有什么比課程更適合了。”
品格銀行里的資金流向,也見證著一位位同學的價值選擇。他們在教學樓里添置了幾處“品格書架”,還援助了只有一百多位學生的輝村小學,為這所峽山區的鄉村小學添置了一套體育器材。
誰也沒想到,對村小的一系列幫扶活動,也成了韓相福離職的契機。
03
用“關鍵小事”撬動宏大變革
“你好啊,韓校長!你們峽山區有個四屯小學,你有空的話去看看吧!”
2020年的一天,韓相福接到時任濰坊市教育局局長徐友禮的電話。局長請校長去看另一所學校,沒有寒暄,沒說理由,韓相福有點納悶,但也很快驅車前往。
四屯小學他很熟悉,這是一所典型的峽山村小——雜草叢生的校園里,立著幾幢破瓦房;屋里一小半窗戶是破的,燈光昏暗的教室里,坐著幾位沒精打采的學生,廁所臟得進不去人……韓相福來交流過幾次,他和學校也陸續捐過幾筆錢,效果不彰。
在給徐友禮的回電中,韓相福如實匯報了四屯小學的困境。
“四屯的情況我也清楚。這半個月里,我帶隊去了兩趟,每次都指出問題,也給了改革建議,但還是毫無改善。”徐局長的語氣沉重,“在峽山區,這樣的村小還有幾十所,它們才是峽山教育沉默的大多數……”
這一番談話,引發了韓相福對峽山鄉村教育的極大關注。不久之后,新上任的濰坊市教育局杜全平局長再次找到韓相福,聊起峽山教育的情況。對于峽山教育的發展困境,杜全平極為了解:“濰坊教育要實現優質均衡發展,就必須振興鄉村教育,而以峽山為代表的農村地區,由于產業結構轉型、人口流動的原因,教育發展面臨巨大挑戰。需要有人來打破這個局面。”
杜局長的意思很明確,一番長談后,韓相福也躊躇滿志。 2021年,他正式接到了上級任命,擔任濰坊市教育局峽山分局(以下簡稱“峽山區教育局”)局長。
韓相福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區里各街道的學校跑了一個遍,給全區教育畫像。
情況比想象中更糟。
峽山人口不多,兩萬中小學生中,大約一半分布在城郊200多個自然村里,師生不足10人的教學點星羅棋布。這也極大稀釋了峽山本不充裕的教育資源。
比四囤小學更困難的教學點,在峽山還有二十多個。韓相福走訪城子村時,發現這里的教學點有3個年級,4名學生,8位老師。學生木訥、教師躺平是這些微型學校的常態。
新冠疫情使峽山的生態旅游業、生態農業發展受阻,農村產業空心化趨勢加劇,青壯年紛紛前往周邊縣市區工作。出于對本地教育質量的不信任,家長寧可辛苦些,也要帶走孩子。峽山區生源流失率連年走高,小升初流失率一度高達82%。
韓相福在某小學摸排情況時,問校長:“這屆六年級21個畢業生,估計有多少能選峽山區的學校?”老校長搖搖頭,囁嚅道:“最多兩個。”
教學質量松垮的同時,許多學校的事務性工作并未減少,也不敢放松。某位學校中層曾告訴韓局長:“我算了算,去年一年,我們學校光是跑教育局報送紙質材料,就多達176次,先后遞送了近300份資料。一來一回,交通費要報銷,老師的時間也耽誤了……”
還有些顯性的“老問題”——城區沒有高品質公辦學校、校舍陳舊,衛生間臟亂差,多數學校沒有食堂,家長接送不方便等等。種種問題層層累加,相互反應,逐漸發酵,當地一度流傳著一句話:“城區孩子在鄉下上學,老師的孩子在外校上學,本地孩子在外地上學,五個孩子四個出去上學。”
韓相福知道,峽山教育已經到了必須重塑的時候了。
在教育分局大會上,韓相福說:“我跑了一大圈,發現咱們峽山教育哪有那么多問題,一共就兩個問題嘛。”
臺下似乎有人松了口氣,韓相福接著說:
“老百姓子女上學不省心!不放心!”
一貫善于春風化雨、細水長流改進課程的韓相福,這次必須迅速破局。
沉疴需猛藥。
第一個大動作是撤點并校。他在區黨工委管委會的支持下,用一年的時間,撤并了各村不足100人的散小低亂弱學校19所,全面優化學校布局。
接著是精兵簡政。韓相福在領導層推行基于民主評議的競爭上崗、雙向選擇制度,將學校、街道教育辦、教育局各部門的教育干部,從234人精簡到118人,校長隊伍一度被輪換了3/4。對于被輪換下來的領導干部,教育局則充分尊重他們的意愿,把他們安排到學校的行政、后勤、教研崗位,確保沒人失業或大幅度降薪。
“撤點并校”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教育發展的主旋律。《中國教育統計年鑒》顯示,1975年,我國有109.3萬所小學,到2021年底,這個數字下降到15.4萬,減少了86%。
但撤點并校只是手段而非目的,由于種種原因,我國城鄉基礎教育質量差距正在增大。國家統計局的數據表明,高等教育中農村學生的比例從1990年的22%下降到2010年的8%;2015年的研究顯示,城市孩子上211大學、985大學、清華北大的比例,分別是農村孩子的12倍、14.5倍、43倍。如何在撤并之余,提升教育質量,保障教育公平,則是所有地區都要面對的教育命題。
峽山教育分局打出了一套組合拳。
首先是大力改善教育民生。用老師們的話說,撤并后的學校“村村通校車,校校有食堂,人人能午睡,廁廁美容間”。截至2022年底,峽山區改建了11間學校廁所、9間餐廳;84輛校車平穩運行,每個村的中小學生,上學車程都不超過半小時;每位學生都有午睡的床位。
這些數據的背后是峽山教育人艱辛的付出和努力:丈嶺小學生源遍及40個自然村,校車運力有限。學校統計家長接送時間,每天分兩個班次送孩子回家。趙戈小學人多床少,韓相福設法調撥了一批床鋪仍然不夠,校長王作貴就帶著老師搜集廢舊課桌,鋸掉桌腿修平桌面,鋪上毯子作床。現有的課桌也該換新,太保莊街道教育辦主任陳麗麗,四處聯系企業,尋求社會力量支持。她跑了一圈,沒搞到課桌,但給學生換了一批桌墊。意外收獲是爭取到一批多媒體設備捐助,雖然最后沒落到自己街道學校,“但是孩子們能用上就行!”
教育生態的改變使得許多原本躺平的校長老師也自發奔走起來,利用周末時間美化學校環境,為學校建設添磚加瓦。
為了給學校創造安靜的辦學氛圍,韓相福堅持少開會、少下文件,對于學校發展中的個性化問題,校長可以請局領導來“下沉”解決。韓相福和同事們也能從大量走訪調研中,提煉出近期的共性問題。這一策略還有個“副產品”,就是一線老師校長的全局意識。為期數天的訪談中,從一線老師到街道教育辦主任,再到教育局各科室中層領導,每個人都對峽山教育規劃如數家珍——“區里今年要干啥”“局長最近干了啥”“學校下一步重點工作有哪些”。 精兵簡政之后,消減文山會海之后,教育系統的組織能力、執行能力得到了長足發展。
家長們乃至全社會的反饋都很直白——把孩子轉回家門口的學校。“聽說換校長了,抓學習抓得很扎 實!”“校車免費,食堂的三菜一湯才八塊錢,還能在學校午休,多方便啊。”短短一年時間,峽山區小升初生源流 失率,從82%下降到了5%。
“金融市場有句話,信心比真金白銀更重要。”韓相福說,“這話用在教育改革上也合適,要想實現全面、系統的改革,我們首先要抓學校里的‘關鍵小事’,要讓校長、老師和家長看見學校的變化,要建立信心,才能贏得人心。”
04
打造氣象萬千的“鄉土課程”
今天,峽山區每所學校校園里,都有一塊“菜地”——勞動實踐基地。同為菜地,生長出的課程卻不盡相同。
峽小的菜地花樣最多,既有村里常見的作物,也有芍藥、牡丹、板藍根,還引入了噴灌技術;一旁還養了兔子、雞鴨。所以峽小的勞動課程更偏向生物多樣性,以及現代化的種植技術。
趙戈小學的菜地鄉土氣息更為醇厚。每種常見作物栽植一隴,各班分工養護;菜地旁陳列著碾子、磨盤等老式農具;瓦房的墻上畫著峽山名人,經學大師鄭玄的畫像。不用多說,這里的勞動課程一定與歷史文化資源緊密結合。
岞山二小的“開心農場”就硬核得多。孩子們要從平整土地、認識植物開始,根據植物習性挖溝、播種、耕耘、灌溉。勞動強度不小,收獲也更殷實。在勞動節、母親節、教師節等重要節點,學生的農獲都是最佳的禮品。
一年多前,韓相福提出打造校本課程時,校長們無不面露難色。這當然不怪他們,撤點并校之前,缺人、缺電腦、缺網是多數學校的常態。韓相福一邊整合教育資源,一邊循循善誘,不厭其煩地分享自己在海爾希望小學的案例,鼓勵大家從鄉土里“挖”課程,“我們沒有試管,還沒有玻璃杯嗎?”他經常對老師們說。
岞山實驗學校校長趙學欣,在韓相福的鼓勵下,開始探尋身邊的課程資源。她發現岞山周邊絲織廠格外多,又查閱地方志,原來岞山得名于柞樹(當地稱之為野桑樹,可養柞蠶)。此地素來有養蠶織絲的傳統,還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
于是,她和老師們興致勃勃地策劃了一個“絲綢課程”,計劃覆蓋1-7年級的學生。適逢韓相福走訪一線學校,趙學欣分享了剛搭建的課程框架。韓相福大為贊賞,聽完,笑呵呵地問:“都是養蠶繅絲的內容,男孩子不感興趣怎么辦?岞山既然是海上絲路的起點,課程能不能圍繞這個做點文章?”
趙學欣和老師們又開啟了頭腦風暴,最終改成了“絲路課程”。此前“絲”的課程設計不變——嘗試養蠶、研究編制、參觀絲織廠、了解絲綢文化等等。“路”的部分則是基于歷史、地理學的探究,一言以蔽之,就是“岞山的一只蠶,是怎么一步步走向世界的?”
與此相似的,趙戈小學結合勞動課程與周邊的酒廠資源,帶學生探究“從一粒種子到一杯美酒”背后的科學知識,以及酒對人類文明的影響。學校還結合當地的考古成果,開發了“獬豸課程”。獬豸是傳統文化中的神獸,相關文物最早在峽山出土。老師們從獬豸的美學形象出發,結合其“勇猛正義”“清平公正”的文化象征,為學生建立起深厚的文化認同。直到今天,趙戈小學教學樓前廳里,還擺著學生們泥塑的獬豸像,千奇百怪,憨態可掬。
在峽山教育分局的孵化下,氣象萬千的課程從鄉間的泥土中生根發芽,在雞鳴犬吠中茁壯成長,一所所課程強校拔地而起,各校基本形成了“學科課程、社團課程、生活課程”的五育融合課程模型。在韓相福看來,這些蓬勃生長的校本課程,這些校長老師自主研發的課程,才是一個區域教育內涵發展的原生動力。也正應了韓相福那句話:“ 有了課程智慧和教育敏感,天地萬物都是我們的教育資源。”
有了硬件、有了隊伍、有了課程,這就足夠了嗎?韓相福說不夠,他要探索一條鄉村教育振興的普適性道路。
05
以結構化思維激活區域教育
“啥叫鳳凰學校?
“老師們,咱們要把鳳凰學校辦成什么樣?要培養什么樣的學生?
“哪些事是咱們‘鳳凰人’拼盡全力也要做好的?哪些事是咱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干的?
“一年后、三年后,區里乃至市里老百姓提起咱鳳凰學校的時候,你們希望他們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2022年的一個夏夜,不愛開會的韓相福,難得組織了一次務虛會,拉著鳳凰學校的老師們討論學校文化。
這次他必須務虛。
鳳凰學校是峽山區撤點并校中的重要一環,由太保莊小學、望仙埠小學等5所中小學合并而來,學區覆蓋主城區和40個自然村,由韓相福兼任書記。
鳳凰學校的前身有城區強校,也有幾十人的村小;團隊里有骨干教師、地區學科帶頭人,也有曾經“躺平”過的老教師;老師們的職業規劃、教育背景、教學理念各不相同。如何讓上百人的團隊勁往一處使?關鍵還是“心往一處想”。如何讓學校由“縫合”變為“融合”?關鍵還是凝聚文化共識。
在“鳳凰學校價值觀大會”上,韓相福用簡明易懂的語言,請老師們描述心目中的理想學校,再抽取其中的最大公約數,形成鳳凰學校的使命、愿景、價值觀。在大家看來,“鳳凰文化”自帶包容、全納屬性,還具有“浴火重生”的堅韌品質,很符合鳳凰學校當下的辦學氣質。最后,他組織老師們一起,擬定了《鳳凰學校行動綱要》初稿。
這份“綱要”不僅解讀學校文化,還使用“SWOT分析法”列舉學校當前的優勢、短板、機遇和威脅,并以三年為一個階段,給出了針對性的發展目標。最后,“綱要”又從“學生發展”“課程建設”“教學創新”等角度,給出了具體的行動方案……
在接下來的辦學實踐中,學校的一訓三風、主題顏色、核心制度也逐漸成型,一所新學校就這樣建起來,“融”起來了。
鳳凰學校的建設發展,是峽山教育改革的標本,也是韓相福“學校高質量發展實踐模型”的重要樣本。
韓相福始終認為,推動一個區域教育高質量發展,文化、課程、制度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結構化思維”,即建設一所學校,至少應當包含哪些思考維度,運用哪些基礎性工具。結合自己多年辦學實踐,他提出了“學校高質量發展實踐模型”等一系列可操作、可復制的模型,在區域內部推廣。
好學校不是一天建成的。韓相福利用假期組織“校長沙龍”,請全區校長分享近期辦學經驗與未來規劃。他鼓勵校長“報喜不報憂”,以相對輕松的心態相互學習;同時在修改分享材料、現場討論環節,滲透“辦學模型”的思維方式。
比如校長談校園文化,韓相福會笑瞇瞇地問:“你們學校的主色調有幾種?校徽校旗的顏色和校園景觀一致嗎?文化內涵有沒有考慮辦學特色和本地歷史文化資源?咱的老師們都能理解學校使命、愿景、價值觀嗎?”
如果校長分享的是課程,他會聊:“社團課程、生活課程有哪些新探索?
有沒有穩定的教研機制?大單元整體教學在哪些學科搞得比較好……”
隨著韓相福循循善誘,一個個細密的線索性問題織成網絡,校長們看到教育局發布的“學校高質量發展模型”時,無不豁然開朗——這些不就是大家平時思考、分享的維度嗎!
的確,“學校高質量發展模型”中,即涵蓋了“五育融合課程模型”“學校文化建設模型”,以及指向制度創新的“現代學校治理模型”。這些模型像一張張試卷,考點廣闊而扎實,從“校園科技館、人文館、藝術館怎樣建設”到“如何組織課題研究”,再到“制度能否體現程序正義和分配公平”都有涉獵,想要考高分,并不容易。
但經過近兩年全面而深化的教育改革,峽山校長們早已不滿足于“抄答案”,人人都想玩點新花樣。
岞山實驗學校選取了具象化的文化符號——校園里70歲的大楊樹,并基于此發展了“出類拔萃”的教育價值觀。
趙戈小學把小樹林和菜園子開發成了“科技館”,校長王作貴對韓相福說:“誰說科技館必須有墻有頂棚啦?我們有最真實的科學實驗環境,有最清爽的陽光雨露。”
太保莊小學搬遷時,丈嶺小學看中了舊校園里枯死的竹子,校長帶著老師把竹子拔回校園,利用假期做了籬笆和竹門,圍住了學校的幾棵銀杏。他們又在銀杏周邊移栽花卉,繁育草木,從村里淘來了吊床和石桌,給學生做了一個“幸福樂園”——忙活幾個月,當然是為了后續做課程。街道教育辦主任陳麗麗說:“瞧著吧,等銀杏葉子黃了,他們的‘銀杏園課程’也就成熟了。”
履新一年多,“破局”工作已然完成,一所所嶄新的學校正在峽山蓬勃生長著。 但“高質量學校發展模型”不是韓相福的最終追求,他和全區教育同仁正在探索“鄉村教育振興模型”,希望將“峽山模式”在廣袤的原野上推廣開來。
“峽山教育曾經的困局,比如生源流失,比如資源緊缺,比如學校發展路徑不明確,其實不只是峽山自己的困局。城市化往往伴隨著鄉村空心化,伴隨著產業結構空心化、勞動力外流、教育資源緊張,這是無數個‘峽山’們都可能面臨的陣痛。高質量的教育可以緩解這種陣痛,甚至為區域發展創造新的增長點。我們不僅要破峽山的局,更要試著破鄉村振興的局。”韓相福說。
06
工匠思維成就“峽山經驗”
“韓局長不會唱歌,五音不全。”
幾乎所有受訪者都會笑著提到這個細節。因為韓相福“除了唱歌什么都會”。
他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一個非典型農村家庭。父親是十里八鄉有名的能工巧匠,跑過大車,開過維修鋪,從貨車到拖拉機,再到常用的鋤頭爬犁,他都能修好。母親則是當地出名的裁縫,發明過一套“裁縫培訓教程”。
韓相福兒時的夢想是當個電工、焊工或者木匠。若非老師們合力勸阻,這位十里八鄉的中考狀元,將會報考技校學習機械或者修理。
帶著這個“工匠夢”,他的教育生涯也與眾不同。走上講臺的第一年起,他就長期兼任學校的電工和焊工。也許受“工種”影響,韓相福早年上課常帶個大筐,里面裝滿了錛鑿斧鋸、三角板、水彩顏料、口琴、笛子,他寫、他畫、他演、他制作……在鄉村學校時,韓相福把所有學科都教了個遍,每科至少教了一個學期。(當然,除了音樂。)據老同事說,只要是考試的科目,韓相福帶班的成績都不差。
這種工匠思維,這種對教育的全景式接觸,也奠定了他做教育的精神底色——分析問題,尋找突破,運用知識,解決問題,總結經驗。“破局”是手段而非目的。
在今年的規劃里,峽山區要承辦濰坊市鄉村教育振興現場會,進一步提煉、分享“峽山經驗”。提到現場會,韓相福的目光投向遠方,仿佛看到了14年前那個躊躇滿志的破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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