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語文學習
王立根,全國著名語文特級教師,福建省語文學會名譽會長,福建師大文學院、福建教育學院客座教授
(資料圖)
從當一名合格的語文教師做起
文/王立根
寫“名師自述”的文章,真是汗顏,我絕不是名師。我只是覺得一個教師,教好課,是應盡的義務,是本分。有一句格言叫“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由此類推:“不想當名師的教師不是好教師。”志當存高遠,當然很好,但生活的邏輯并非如此,沒有歷練,沒有教訓,沒有反思,沒有積累,想一蹴而就,一心只想當將軍,絕不可能成為好士兵。
我的終身追求是當一名合格的教師。我人生定位始終在此,念茲在茲。我對語文教學一直保持著謙卑、敬畏的態度。退休之時,我寫了一本小書《我說語文》,我在自序中說:“……剛剛學會如何教書卻又告別講壇,常為自己過去教學的失誤而扼腕;當然,也曾為自己的一兩次成功而喜悅。我深感作為語文教師之難。”這是肺腑之言。
我生來口拙,不善言辭,每臨發言,顯得拘謹,不能如他人那樣侃侃而談,恣肆汪洋。這是當教師的一種素養缺失。
記得走上工作崗位時上第一節課,緊張得連放在桌上的手表都放顛倒了,看不清時間。一節課不到二十五分鐘就頭腦空白,說不出半句話來。后來幸好聽課的老師主動上講臺為我打圓場。這是一個很深的刺激。我當時下的決心是從第一步做起,要過課堂關。
從此我每次上課前,都在宿舍里演練一番,怎樣開場、怎么講解、怎么提問、怎樣板書、怎么總結,都爛熟于心。平時聽老教師上課,寫了好幾本聽課記錄。向老教師學習,遇到老教師訓斥時,我便“色愈恭、禮愈至”。每天早晨,我提早半小時到教研組,為老教師擦桌子、倒茶水,執弟子禮。那時候,好像沒有什么人自詡為名師的。但所有老教師都愿意手把手地教我們怎樣當一名合格的教師。在老教師的指導下,我逐漸掌握了教學基本功。
怎樣當一名合格的語文教師呢?除了練好基本功外,還要有三句話,那是多年前錢理群老師送給我的:1. 做一個有思想的教師。2. 做一個可愛的教師。3. 做一個雜家。這三句話分別是他送給我的三本書的題辭。起先,我以為他是隨意寫的,后來我看到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到這三句話,才知道,這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
做一個有思想的教師。說來慚愧,這一點,我多少年來都未做到,一輩子教書,一輩子唯書唯上。哲學家杜威說:“知識分子的特征有兩方面,一是獨立思想,不肯把別人的耳朵當耳朵,不肯把別人的眼睛當眼睛,不肯把別人的腦力當腦力;二是個人對自己思想信仰的結果負完全的責任,不怕權威,不怕監禁殺頭,只認得真理,不認得個人利害。”我們做到了嗎?連知識分子的資格都沒有,還當老師?
所以在十年前,我和幾位教師提出閩派語文的特點時特別提出了“去蔽”精神,意在提倡對權威流行說法的反思、質疑和挑戰,同時對現成說法保持警惕,防止自我蒙蔽,把當代哲學上的反思和“去蔽”精神貫徹到底。不管是老八股中的機械唯物論、單純工具論,大而化之的脫離語文特點的“人文性”,還是僵化意識形態的陳詞濫調,喧賓奪主的花架子、多媒體技術等等,一經發現其中有脫離語文特質的傾向,我就自覺進行自我清理、自我反思、自我“去蔽”。
我以為,語文教師要透過斑駁蕪雜的語文現象,洞見其本質,要有開闊之視野,要不畏跋涉之艱辛,在一團亂麻中理出線索,舉重若輕,化繁為簡,擁有深思熟慮以后的淡定與平常,而用不著嘩眾取寵、看風使舵、盲目追求時尚。
做一個可愛的教師。我每次回憶起40年前的教學情景,仍然心有余悸,當我走上工作崗位的時候,總想扮演“嚴師”的角色,卻忘記了自己首先是個普通人,有情感、有個性、也會犯常人常犯的錯誤。
我自以為是“真理的化身”,不容學生對我有半點質疑、冒犯。但這樣一來,我們失卻了正常的溝通。后來我的一個學生寫給我一封信,其中一句話讓我深思。他說:“老師,當我們忘記您是我的嚴師時,您才會變得可愛起來。”是啊,事實證明,光有一個“嚴”字,往往很難達到預期的目的。于是,我要求自己在教學中,多一點“平等”、少一點“威嚴”,多一點“關愛”、少一點“冷漠”,多一點“傾聽”、少一點“說教”,多一點“激勵”、少一點“斥責”。我的可愛主要表現在對學生的尊重與寬容上。從此,我的語文課變成了學生們最愛上的課,多少次外出開會,班上的同學都會打電話給我說:“老師,我們想念您,您快點回來吧!”
做一個雜家。做一個合格的語文教師,一定要多讀書,多寫作。有的教師認為,我只讀專業的書,一本教參就可以打天下,其實不然。我以為教師不讀書,他一輩子都很寂寞,如果只讀教育技術和策略的書,他的一生會很蒼白。作為一個語文教師,讀書是教學的準備,是“內功”,是成功的積累。機會只給有準備的人。教學質量好不好,比的就是“準備”,比的是日積月累,比的是博覽群書。因此,要想當好語文教師,首先需要的是終身受益的知識儲備。
我常勸青年教師要有自己的書房。有的教師,家里裝修很高檔,但一個書架也設有,真不知他是如何教語文的!我藏書五千多冊,前年被評為福州市“書香之家”。讀書使我心性變得軟和,富于人情,使我獲得一種良好的情感和歡樂,活得有尊嚴。盡管自己有種種毛病,但由于心靈受到書的陶冶,我常能克制自己的利欲,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在生活中的責任和角色。
有了這三點,是不是就能成為名師?不見得。還有諸多因素。平心而論,語文教學教什么?教學生寫字、讀書、作文而已。
20世紀初,民國教育部規定:“教授國文,務求意義明了,并使默寫短句短文,或就成句改作,俾讀法、書法、作法聯絡一致,以資熟習。”那時的要求簡單明白,而現在卻把簡單的問題復雜化了。有關語文教學之論爭、熱熱鬧鬧、沸沸揚揚,卻少有一語中的者。
我在《我說語文》一書的自序中,把語文教學視為讓學生在寫字、讀書、作文中陶冶性情,豐富情感,學會做人,活躍思維,培育智慧。當然,語文學科最能影響學生的氣質品性,培養學生的文化情調,是有生命意義的生活方式。
但,離開了寫字、讀書、作文的基本功,一切都是空話。語文教師的作用就是幫助學生學會聽、說、讀、寫,誰給學生提供的聽、說、讀、寫的機會多,誰就是好教師。
現在的名師太多啦。每年都有例行名師評選,一年一年評出來,有校級、縣級、市級、省級,乃至國家級。各級名師工作室紛紛成立,領導看上誰,誰就當便是,有的單位,甚至連群眾評議的過場都不走,好像也沒出什么亂子。除了這些老名堂之外,各種新名目也在涌現,比如特級教師后備隊、學科帶頭人、跨世紀人才、新世紀人才等等。這些名師又是怎樣的評價標準呢?無非是得了什么榮譽,寫了幾篇論文,開了幾節公開課,升學率的成績如何,名師們好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似的。
這種標準化的評選能評出名師嗎?人是各式各樣的,人的性格是不拘一格的。有的人比較鋒芒外露,有的人比較含蓄,有的人比較冷靜、縝密,有的人比較熱情,正是這不同的性格才構成了人間多彩多姿的景象,否認個性,就會評出“庸師”。
勞模不等于名師。我聽有的名師介紹先進經驗,只說如何帶病堅持工作,如何克服困難,一說語文,就有大量的浮言、偏言、陋言,少有深刻而又真實的論述,沒有創造出他本人的獨特性,沒有在創造中悟出自己的東西,沒有一點自己的風格。由此可以窺出,他并沒有把語文教學的精髓學到手。
又如寫論文,語文教學的論文仿佛進入了一個豐饒的汛期。數以百萬計的論文迫不及待地從印刷機器里面席卷而出,或者成為語文期刊的主力,或者單獨裝訂成冊,語文圈子之外的讀者可能大為驚訝:這樣的數字意味著什么?其實,有許多論文是為評職稱而鼓搗出來的。有一位教師寫了大量有關《詩經》鑒賞的論文,評職稱時,我請他背誦三首《詩經》中的詩,他居然背不出。還辯稱,他只是研究《詩經》的,不需要背。
再說觀摩課,越是評名師,名師越要表演。一位名師上了幾堂同樣的課,講解至某一段落時總是聲淚俱下,淚水滂沱,引得堂上堂下,一片唏噓。第一次聽時,我也非常感動,可第二次、第三次聽,我就起了疑心:“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莊子》)。感情,這是一點也不能摻假的。把課堂當作秀場,是一種悲哀。可見,這些評價標淮,極容易滲水。
最渴望成功的時候往往最難得到成功。還是踏踏實實地學習和實踐,厚積而薄發,不去爭一日之短長,不希圖僥幸,成功離我們就不會永遠是那么遙遠。
還是從當一名合格的語文教師做起吧。做一名合格的語文教師其實是很難的,遑論名師?
——《語文學習》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