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 隨著中產家庭教育焦慮的與日俱增,精細化育兒開始成為社會主流的教育方式。然而高強度的育兒,不僅掏空了孩子和家長,同時也影響著社會的方方面面。那么教育是否能被等同于“競爭”呢?在廣州大學教授謝愛磊看來,我們更需要改變對教育的理解、對教育多加一些想象力,這樣才能擁有改變現狀的決心和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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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資料圖)
文丨Luna 編丨Lulu
高壓力與高焦慮是當下許多父母的常態。有一位海淀媽媽在分享自己的育兒經歷時,這樣說道:“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說,從一年級到五年級,我的孩子沒有虛度過一天。”
對此,廣州大學教育學院教授謝愛磊也深有感觸。身為一位父親,他也曾為孩子的入學感到不安。他真切地感受到, 當下,“教育經紀人”這個身份正把越來越多的家長壓得喘不過氣來。
“教育經紀人”這個說法源自社科院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楊可對北京中產媽媽的跟蹤研究。當然,從更廣義的角度來說,這個身份并不僅限于媽媽們。
教育經紀人式的家長有著許多共同點:他們不僅 目標感很強,而且 規劃得極具理性,會為孩子制定高效的個性化教育規劃,幫助他們進入更優質的學校。
但極度精致的教育規劃背后,其實 潛藏著家長們與日俱增的教育焦慮。
“直白地說,很多中產家庭對孩子的期望就是能夠維持當前的社會地位,而教育又與工作收入、社會地位等因素息息相關。”
謝愛磊這樣告訴外灘君,“‘越來越多的父母們認為孩子們未來的人生能否成功、 能否幸福,都系于家長今日的付出。’這樣的觀點正是現在很多家長感到焦慮,并且不斷加大教育投資的源頭。”
廣州大學教授謝愛磊
但這樣越來越大的投入,并不總能帶來積極的結果。有時甚至要花費過去數倍的投入,才能獲得同樣的教育回報。
那是否有辦法從這個困境中走出呢?
在外灘君和謝愛磊的交流中,他說,這很難。因為當下教育的競爭意味很重,是諸多原因造成的,包括全世界的經濟不平等在加劇,學校質量分化,一些考試的選拔性很高等。父母深處這樣的環境,也難免會有些當局者迷。
但是,在他社會學研究的視角下,發現其實父母們仍然可以做出一些改變。 給孩子一個不同的教育環境,需要父母們對教育的模樣有一些想象力。
高強度育兒模式下,
父母和孩子都被“掏空”了
“我們這一代家長肯定比之前的家長,更加相信 父母決定論。”談到當下家長的養育方式時,謝愛磊這樣說。
比如intensive parenting這個概念,正在被越來越多的家長所熟知。它有很多中文翻譯:高強度育兒、密集式育兒、精細化養育,都體現了“時間要長,花錢要多,知識要足,情感要真”的特點。
從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這種養育方式就一直是美國的中產家庭的共同選擇。如今,中國的中產群體在不斷壯大。這種十分強調家庭付出的養育方式,雖然勞心勞力,但為了孩子的未來著想,也有越來越多的家長在積極踐行。
相信父母決定論的家長們, 生怕自己不努力,拖累了孩子的將來。
但凡事過猶不及。如今,精細化養育造成的問題已經不容忽視。謝愛磊把它們總結成了三個層面:
第一個是家長層面。
家長要承受極大的育兒壓力。經濟上的壓力不言自明,但除此以外,還有對父母知識、情感等方面的高強度要求。
讓孩子好好學習,提高成績上的競爭力是家長共同的訴求。不過,這一代家長也更加注重孩子的個性化成長。
一方面,在科學育兒理念的影響下, 自我學習幾乎成了家長們的必修課,不了解育兒知識就無法實現精細化養育。
在謝愛磊教育研究的訪談中,這樣對自己高要求的家長不在少數,很多人都表示自己正通過網絡或者書籍等方式,在學習一些育兒理論,并在自己孩子身上進行一些科學育兒的嘗試。
另一方面, 家長的情感投入也比過去多了更多。越來越多的家長覺得,如果不能花很多時間陪伴孩子,那就不能算是合格的父母。
而這樣的養育模式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家長要付出的養育時間和精力幾乎走到了失控的地步。對此,網上有個夸張的說法——養育孩子就是在透支父母的生命。謝愛磊說,透支雖然不至于,但家長確實為了養育孩子犧牲了很多自己的時間。
“我們訪談接觸到的父母,幾乎所有人都表示,周末要陪孩子去上各種課,或者陪孩子做各種事。原本周末可以和朋友一起吃個飯,或者陪陪愛人,但現在這些都要讓位給孩子。已經大大超過了必要的陪伴。”
而媽媽又通常是付出更多,承擔壓力更大的那個。也正是觀察到了這樣的社會現象,社科院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楊可才會把這些中產媽媽成為孩子的“教育經紀人”。
第二個是孩子層面。
孩子要面對過多的競爭壓力。“我們這代家長還是孩子的時候,會覺得我們的父母雖然也關心成績,但他們也有自己的事業、社交和生活。”謝愛磊說,“但如今我們這代家長,有不少感覺孩子的學業是自己的核心,養育孩子幾乎成了父母的業績。”
這對孩子來說,意味著高壓、焦慮和缺乏睡眠。在謝愛磊長期生活的廣深地區,小學生還可以相對輕松地學習生活,但一旦升入初中,在中考的壓力下,初中生生活的緊張程度和小學完全不是一個等級。
考試、升學,甚至未來的職場,都在強調競爭力。而這也讓一部分家長覺得必須讓孩子變得更加優秀,甚至覺得孩子有無限的潛力可以開發,孩子也覺得自己必須不斷變得更加優秀。這也正是哈佛大學政治學教授 桑德爾所說的“完美主義流行病”。
第三個是宏觀層面。
教育焦慮影響著生育、公共財政、社會保障等方方面面。
美國賓州大學的Anderson與Konler就曾留意到,東亞生育率下降的原因和歐洲有所不同,特別是在他們研究韓國的個案時,發現這和韓國的“教育熱”(education fever)現象息息相關。
在韓國,要想有一份高薪且有保障的工作,那么進入最頂尖的“SKY”大學(首爾國立大學、韓國大學和延世大學)就非常重要。因此,補習也逐漸成韓國一種根深蒂固的社會規范。
按照統計,到2009年時,就已經有超過75%的韓國兒童有過上課外補習班的經歷。甚至有備考的學生直接住到名為“考試院”的廉租房里,蝸居在人均4平米的房間內苦讀。
在這樣的壓力下,不能送孩子去補習班的父母會被認為失職,而大部分家庭也只敢要一兩個孩子——畢竟一個孩子的教育投入就如此之大,甚至還有因補習而傾家蕩產的家庭,而孩子越多,父母能給的教育資源就越少,孩子能“成功上岸”的可能性也就越低。
還有求職就業、公共財政、社會保障等方方面面的問題,都會受教育的影響。
在謝愛磊多年的觀察研究下,教育焦慮和巨大的養育壓力,在中國各地都普遍存在著。 地域之間的差異,已經遠遠小于階層之間的差異。目前看到的一些教育選擇上的差異,不過是各地教育系統差異所致。實際上, 全國的中產父母都在為孩子的教育勞心勞力。
要減輕教育的焦慮,
還要從改變對教育的理解開始
除了當下教育和養育上的高壓力,“ 父母對教育的理解”是另一個謝愛磊常常提到的關鍵詞。這一點不僅影響著父母怎樣為孩子規劃和選擇教育路徑,也影響著父母自己的心態。
可以說,父母對教育的理解既是教育焦慮的原因,也會是減輕教育焦慮的良藥。那當下父母對教育有著怎樣的理解呢?
從教育選擇上看,父母們都在盡力為孩子選擇能力范圍內最好的教育資源:
謝愛磊首先列舉了中產家庭在教育上的選擇:
企業家(雇傭20人以上的企業主):傾向于選擇頂配的學校,校外教育看重培養綜合素質。
老中產(雇傭20人以下的小雇主和不雇傭他人的小業主):傾向于選擇高品質的學校,校外教育看重培養興趣能力。
新中產(專業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傾向于選擇優質的學校,校外教育看重培養綜合競爭力。
邊緣中產(普通辦公人員和非體力的商業服務業人員):傾向于選擇性價比高的學校,校外教育看重培養學業競爭力。
雖然不同的父母對孩子教育的側重點不盡相同,但是其實有著共同的擔憂,那就是 “ 擔心失敗”(fear of falling)。
謝愛磊曾和一位30多歲的企業主進行訪談,盡管對方早已實現財富自由,但是對于孩子的教育仍然憂心忡忡, 生怕孩子在教育上落敗下來,沒有辦法保持現在的地位。
因此,提高孩子的競爭力,幾乎是父母們下意識的共識。比如不管是高考路線,還是留學路線,學業水平是最基礎的要求,因此學業能力往往是父母們最在意的。有余力的情況下,父母們還會考慮發展孩子的興趣、綜合能力。
也就是說,“ 教育即競爭”的觀點深入人心。其實,這也不能完全能怪父母,因為在這個全世界經濟不平等都在加劇的時代,教育越來越像一場零和游戲,不能成功,便是失敗。
還有越來越多的研究也表明, 學歷和個人收入有著相當深厚的關系。
美國的一項調查就顯示,隨著學歷提升,男性和女性的收入上限和收入中位數都在不斷提高。尤其是獲得學士學位以后,收入中位數已經接近甚至超過沒有這個學位的收入上限。
學歷和收入相關研究
而且,當前的教育系統本身,在一些重要考試上,就有著高選拔性、高度分層的特點。比如當下被討論得沸沸揚揚的職高分流,就顯示了大家對這種高選拔性的一種擔憂。
但是當“教育即競爭”碰上“父母決定論”,帶來的問題就變得更加嚴重了起來。謝愛磊把現在教育中的競爭稱為 “通脹式的競爭”。
“篩選確實是教育的功能之一,但是現在這一點被強調得太過了,大家反而忽視了教育在個體社會化這個方面的功能。教育是要讓孩子為踏入社會做好準備的。”
這也解釋了,為什么補習班能如此盛行。因為父母們深信, 要贏下競爭就必須依靠學校以外的努力,必須依靠家庭的巨大投入。“教育即競爭”的觀點不僅僅是讓父母和孩子都背負了巨大的壓力,還從情感上,把人變得好像工具人一樣。
謝愛磊曾訪談過一些家長,這些家長也時常自我反思——由于過分注重孩子在學業上的競爭力,而忽略了孩子在情感發展方面的需求。 但越是年幼的孩子,越需要情感上的支持。
這些情感需求的時刻可能很瑣碎,但是卻非常重要。
比如考試沒考好,是單純地責備孩子怎么沒考好,還是好好安慰安慰;
是總跟孩子計較排名,還是問問孩子學會了哪些知識,語文上學到了哪種修辭,體育上跑步有了多少提高;
還有比如住宿在學校,是不是能經常和父母通通電話,多見見面……
對于孩子們的教育,
我們需要有一點想象力
謝愛磊一直對學生說:“我們還是要經常反思我們中小學階段的教育模式,我們都需要一點想象力。”
想象力,常常出現在孩子要培養的能力清單中,那么,對教育的想象力又是指什么呢?
“ 我希望我們的孩子長大后,不會被已經接受過的教育限制了看法,覺得教育就是讀書考試補習。“謝愛磊這樣解釋。
他認為,當下,競爭或是很多人眼中教育的模樣,甚至還在這個方向上越走越遠。但是很顯然的,競爭不應該是教育的核心。
所謂想象力,首先就是能夠超越這種競爭的思維,有更寬廣的教育視野。
謝愛磊提到一個令人不安的現象,全世界的教育正在變得越來越相似,大家都越來越看重教育的競爭意味。
荷蘭阿姆斯特丹一位研究者就認為,這其實是大家都受到了 新自由主義思潮影響的結果。新自由主義思潮,簡單來說,就是鼓勵競爭,并且認為個人要為自己的成功負責。于是,父母們在不知不覺中被裹挾進了教育的角斗場,為了孩子能夠贏得競爭,而傾盡全力。
另一方面,競爭什么?自然是具體的知識、技能,這些可以用來比較的,可以定下明確的標準來篩選人的內容。
當身邊整個環境都認為競爭是天經地義的,父母們或許真的會想不到,教育其實是可以有其他模樣的。比如德國在教育中,除了基礎能力,還把“全人“作為重要的培養目標,也就是重視孩子的情感發展。
如果把場景放到中國,謝愛磊依舊相信教育還有各種可能性值得探索。“我們對于教育的希望和要求都很好,但問題就出在實踐的層面,實踐很容易出現偏離。“
說到這里,他提到江西一所農村小學的美術課讓他至今印象深刻。雖然是一所山村里的學校,但是學校堅持開設美術課,因為老師們相信美育真的能給孩子的成長帶來很大的改變。
但下一個問題又來了,學校根本沒有足夠的畫紙,怎么開展美育?幸運的是,這并沒有難倒老師們。他們帶著孩子去小河里取石頭,這些石頭經過水流的沖刷,變得很光滑,沾上顏料的毛筆很容易上色。更重要的是,河里的小石頭要多少有多少,完全足夠孩子們敞開創作。
就是這樣一所山村的學校,從教育目標上就不想把孩子培養成只會刷題的做題家,而是 成為能感受世界之美的人。幸運的是,他們也在教學上找到了方法。
然后,想象力也意味著,當父母感到焦慮時,可以停下來思考一下,我們對教育的期望究竟是什么。
就拿如今已經在實行的“雙減”政策來說,這實實在在地對課外的過度補習起到了遏制作用。但在網絡上,焦慮并未消失,也有家長因為課外補習取消而更加擔心孩子的學習。
在謝愛磊看來, 這其實是供給側和需求側的矛盾。“父母需求側的問題還沒有得到解決,而且需求側的焦慮是更加根本的問題。”
父母們希望教育能夠帶來什么?
孩子能夠考上名校,能夠找到高薪的工作。這雖然是很世俗的成功,但也是父母很樸實的愿望。
那么,在這以外呢?
謝愛磊覺得,或許可以從 提升幸福感來考慮。就像PISA調查顯示的那樣,中國孩子雖然學習成績好,但是也為此犧牲了玩耍的時間,情感發展上的支持往往不夠。而將這些全盤考慮下來,父母對于自己的教育期望,或許會有一個全新的認識。
在這個強調競爭的時代,孩子常常生活在高壓之下,但謝愛磊知道,其實作為父母,也有許多難處和不得已之處。我們說要改變教育,要減輕教育焦慮,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如果父母也能夠從局外人的視角看看教育,看到那些“不得已“背后的原因,或許就會有一些改變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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